方小鹿

只有孤独是永恒的。

【楼诚】归 途




趁着学院短暂的夏季休假,明诚和同伴按计划前往东北部的卡加丹森林猎区。身强力壮的年轻军官们在遮天蔽日的樟松林里遇到棕熊,可惜没能近身。雪地车最后满装了麂子、锦鸡和一只马鹿。八月的卡加丹山地迎来夏季过后的第一场低温,他们乘火车回莫斯科城区,带回一身凛冽的风雪。明诚在回来当天接到兄长的信。索邦大学的经济学教授明楼和他的医生,即将前往索契疗养,途径莫斯科,停留一天一夜。
 
明诚捏着信的第一反应是明楼生病了,严重吗?然后是躁动的心跳,以及他明明极力控制,却怎么也压抑不住的隐隐期待。他与明楼,他们是不是可以见上一面?在莫斯科短暂而温凉的秋夜里,跟离别五年的明楼见上一面。
 
 
明诚在制作麂子皮手套的猎具铺呆了一周,他把手上的猎物低价卖给老板,并请求住在他的铺子里,直到自己学会制作手套。第七天半夜,明诚悄无声息地起身,敏捷的身影在黑夜里飞快地穿过几条街区,直到翻进街角一栋毫不起眼的二层公寓。
 
明楼没睡,他安静地亮着烛台,等明诚穿过黑夜而来。
 
 
明楼从巴黎到莫斯科,交通中断,几经波折。这几年他头疼的毛病确实看不好,但他前往索契并不是度假,途径莫斯科当然有必须完成的任务。明教授此行早已经过周密的研究和计划,包括严格的时间和地点。来见明诚一面,是他利用“遇特殊情况可便宜行事”的批示,唯一安排的计划外的事情。
 
 
微微摇曳的烛光将明楼的思绪拉到明诚的十六岁。十六岁的少年明诚中学毕业,女同学们排长队等他的舞会邀约。明楼理直气壮丢了那些女同学送明诚的礼物,在学校的小花园后吻了明诚。后来他们一起离开故土去巴黎,一起经营索邦附近的小公寓,形影不离地生活了两年。明诚离开他的时候十八岁,那时候,明诚不得不走。他思念明诚,五年来的每一天都在想他。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本能地渴望甘露。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小少年早就长大了。二十三岁的青年明诚,会成长为什么他不知道的模样?窗户“吱嘎”一声被推开,明楼刚拽回思绪,一把黝黑的手枪在那瞬间对准了他的胸口!颀长精劲的身影迅速跃进屋内,飞起一脚将短椅踢到半空遮住视线,两秒之内便用手枪精确地控制了整个屋子。被踢高的椅子“啪”一声掉在地上摔开,明诚才吃惊地望向眼前的人,缓缓收回了手枪。
 
明诚甚至一时忘记说话,直到明楼稳下过激的胸腔缓缓地叫他,用孩提时哄他入睡的嗓音。
 
“阿诚,过,过来……”
 
明诚深深地看明楼。
 
在他缺席的岁月里,巴黎的和风丽日对他的大哥依然保有温柔。以致于好多年过去,他几乎没有改变。三十一岁的明楼,面容锋利,怀抱坚毅沉稳,依然令他看一眼就仰慕他,眷念他。明诚先问了明楼在莫斯科停留会不会有危险,继而紧紧地偎着明楼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叫他:“大哥,大哥……”
 
二十三岁的明诚进入伏龙芝军事学院特训系,跟其他中国同学不一样,他不是国内选派的军官留学生。没有人知道这个勇武狠戾的年轻学员曾经历过什么。他在五年前离开兄长北上到了陌生的国度。在列宁格勒上短期俄语班,之后申请成为莫斯科高等步兵学校最年轻的学员。伏龙芝向全世界培养作战部队高级军官,拒绝对毫无经验的学员开放。明诚从步兵学校毕业之后到敖德萨参加步兵团。凭借全优的毕业成绩与超出实际年龄的过硬素质,进入这个东方世界最优秀的军事学院。
 
 
滚烫的眼泪滴入明楼胸口,明楼用温热的手掌轻轻抚摸明诚。明楼如同开启旷世宝藏一般开发了十七岁少年的身体,并对它爱不释手。尽管睽离了五年无情的光阴,但明楼还是对他无比熟悉。因为这具身体,这个人早就刻进明楼的骨血里。明诚挺拔的肩背之上是一段优美的颈项,明楼摸到一道浅浅的疤痕,想到明诚每一次会经历的艰辛和伤痛,明楼心里滴出鲜红的血。
 
在一室摇曳的温热烛光里,明楼吻明诚的额头和眼角,吻掉他的眼泪。“让我看看你的伤……”

明楼轻缓地褪开明诚的衣服,像许多年前,他们刚到巴黎的那个晚上一样。温热的烛光照在明诚身上。少年匀称的骨架已彻底长开长硬,柔软的身体变得坚韧结实。这已经是一副铁骨铮铮的军人的身体,如同饮血的利刃,布满他离开他独自成长这些年所留下的痕迹,成长的荣光。明楼极力制止住眼眶的湿润,去摸左胸那道最长的痕,“这是……怎么弄的?”
 
明诚已经忘了,在军校,在兵团受伤都是常事。他受过最严重的一次伤反而是意外,在一次野外武装泅渡中被半块铁片插进胸口,咬牙完成任务后在医院昏迷了八小时。明诚裸露的皮肤在冰凉的夜里起了一层栗,明楼把被子拉过来给他盖住,躺下轻轻地拥住他。明诚反而露出欣然的表情,“大哥,早就不疼了。”
 
在莫斯科短暂的秋夜里,他们用尽全力感受彼此的体温和气息。明楼和明诚舍不得入睡,舍不得熄灯,更舍不得离开对方的体温哪怕须臾,他们只有这一个夜晚。
 
明诚伸手捧明楼的脸,“大哥,我要听你说巴黎的生活。”
 
“可是我比较想听听你。”
 
“嗯……最近吗?”
 
明楼搂紧明诚,像小时候哄小孩儿入睡一样一下一下轻抚明诚的脊背。“都想听。”
 
 
“最近,系里的教研室和中餐馆的同乡会都在讨论目前国内兴起的农村革命跟城市暴动的区别……系里多数教员还是对本国十几年前的模式比较认可,民主革命有先例在前,有路可循,国内为何要舍近求远?”
 
明楼轻轻回答:“嗯……”
 
“国内政局不稳,公派留苏政策算是朝令夕改。今年三月,一位黄埔二期的国dang军官被学校拘禁调查。经审讯无果,以 ‘违反军纪’ 罪名判处摩尔曼斯克古拉格劳改营流放十年。”
 
“为什么下拘禁令?”
 
明诚略一沉吟:“国内要求提前结束学业回部队效力。他刚刚新婚,舍不得和自己的苏俄妻子分离。跟Dang支部多次交涉无果,后独自跳车返回。”
 
“违反军纪,是要按律处理。”
 
“还有……”明楼轻轻按住明诚的嘴巴摇头。“组织上的事,应该报告你的组织。”
 
明诚爬起来:“那你……”
 
“这些可以在组织报告中说,现在我想听听别的。你怎么样?比如你今天吃了什么。”
 
明诚笑了起来,脸颊弯弯的笑肌在明楼温热的手心鼓动,随后话家常一样告诉明楼:“沃尔洪卡大街的中国餐馆,一帮湖南留学生总爱在那聚餐,后来老板干脆做什么都喜欢放辣椒。我有一段时间喜欢去那里吃,可是最近太辣了。我跟几个老乡认识,偶尔周末聚会。有东方大学的陈启礼,步兵学校的龚慕诚……”
 
明楼第一次听这个名字,眉头一皱,“龚慕诚?”
 
“是他申请学校时给自己取的新名。”
 
明楼不易察觉地抿起嘴角:“那为什么是慕诚?”
 
明诚不想明楼探人隐私,“大哥!”
 
明楼看明诚的态度也就知道了端倪。他不会觉得奇怪,他养大的孩子本就应该世间少有。十六岁上中学时的明诚就有收不完的爱慕礼,更何况,他不在他身边的这些年,他成长得这样出色。只不过,献给他的阿诚的那些旖旎情思,终究都只能是得不到回应的过眼云烟罢了。
 
明楼选择最艰难的路,忍受倍于常人的苦楚煎熬;他可以行走无间道、修罗场,无惧无畏;可以青山埋骨,马革裹尸。只是,怀里的这个人,必须只能是他一个人的。他成就一个小生命,也最终成全他自己。那小小的幼兽一样的孩子,在水深火热的家国之变中慢慢长成春风与曜日,扫拂他孤立无援的寂寞与阴霾。五年长久的分离,他在西伯利亚凛冽如刀的寒风中练就铮铮铁骨,成为跟他并肩同行的战士。他不能没有明诚,就像明诚不能没有他一样。明诚是他献祭的生命里唯一的,也是永远的私心。
 
 
明楼跨越万水千山,只为了来到他的爱人身边,与他渡过一个普通的夜晚。在短夜结束,黎明到来之前,他们终于熄灭那簇燃烧的蜡烛。用爱人之间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进入对方,感受对方。在久违的血泪交融里向对方许诺:“请为了我保护好自己,我亲爱的。只要你活着,我一定会活着。你在,我一定在。”
 
 
沃尔洪卡大街的中国餐馆开于八年前,留学生中最多的广东人、湖南人最常来此聚会,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留苏学生的小天地。明诚在这里认识了许多同志和朋友。

明诚穿着军官服从猎具铺出来,在餐馆斜对面那家咖啡馆落座,像一个周末来此消遣的普通留学生。美丽的侍女问他喝什么,他盯着她摇头。随意,我只是想看看美人和美景。高鼻深目的乌克兰姑娘被年轻俊美的军官盯得脸颊绯红。
 
明教授是中国人,他在前往索契前带着随行的同伴来体验家乡的中国菜。可惜他跟他一样,也觉得太辣了。他们慢条斯理地进完餐,在沃尔洪卡大街暖热的落日余晖里慢慢地走远。
 
 
从咖啡店出来的明诚进餐厅找同乡,在餐厅的留言簿上看到一串熟悉的笔迹。那是多年前他来到明楼身边时就看到明楼写过的。那其实是一句传统的俄语短谚,用流利的钢笔写在阴历日期旁边。明诚仔仔细细地看那字迹,俄语长长的一串字母,其实用中文里两个字就能表达,写的那个人也懂得。那两个字是——不负。
 
明诚不能撕下那张挂历,他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用熟悉的汉字写下:一九三四-八-〇八,六月廿八立秋,不负。
 
不负家国故土,不负信仰与爱人。他和明楼斩断退路,已入长渊。他们尚且不知道前方何往,但他不再畏惧任何艰险加之于身。
 
铭记来处,不问归途,因为明楼和明诚早已生死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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